39年前的那个秋夜,我至今记得清晰:滹沱河畔的村庄小屋,时明时暗的电灯光下,那个操着浓重南方口音的矮个子,拧着眉毛、小眼睛瞪得圆溜溜,一只手紧紧攥着我伸展的左手掌,一只手比划着向屋内站着的人们说:“看看,看看吧,中指两边的食指和无名指,一般齐哟,没差出一大截吧,想出人头地,考上大学?没那个福分哟。”表哥、表嫂、爹、娘都点头,舅舅微笑着一锤定音:“上中专吧,骑上马再找马!”
此时月明星稀,仲秋凉风飒飒,返回家的路上,坐在爹自行车后座上16岁的我,猛然觉得风从前胸直到后背——透心凉啊,连娘在身后骑车说着什么,一句也听不清听不进,光顾摸索着手指对比:食指比无名指长一截啊,哪里一般长了?
半小时后回到家里,我一躺到土炕上,就觉一股热辣的暖流涌上脑门,不由得鼻子一酸,掉下泪来。“哼,哪里是什么算命先生,找得托呗,像开批评大会一样,一齐对着我开火。我偏要上大学,早在获中补习班报名了,明年见!”我暗自寻思着,生着闷气,渐渐两只眼睛打起架来,蟋蟀的尖叫声也远去了……
迷迷糊糊中,忽听见母亲絮叨着:“你上高中这几年,咱家养了一年的大肥猪换来的360多斤口粮还不够你吃呢,你妹妹、弟弟也快上高中啦,咱家供不起啊,别浪费这一年的光景啦……”又听父亲叹息着:“明年高考时,有个头疼脑热的,你敢保证能考上?还是去中专报到吧……”我欲大声反驳,却被胸口一块无形的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早饭,妹妹“咯嘣咯嘣”咬着老咸菜,一手端碗棒子面粥,一手攥着玉米饼子,津津有味地边吃边说:“哥,你昨晚说梦话哩,急火冒烟地,一句也听不懂。”说完笑了起来。“腾”地,我一股无名火起,撂下饭碗,冲出家门,跑到村南玉米地里掰棒子去了。
整整一上午,我憋着一句话也不说,任凭秋老虎发威,被沉闷燥热压得喘不过气来,青纱帐刀剑似的叶子,在小胳膊上刺划出一道又一道血印也浑然不觉。忽然,小垄沟一绊、我摔了个大跟头,霎时,正午耀眼的阳光直面射来,一下子眩晕了。父母赶紧拉起我来:“歇会儿吧!”“先到地头喝口水吧!”两人极力安慰着我,我依然一句话不说,木偶一样站着。爹娘对视一眼,爹轻声说:“想上大学,你就再补一年吧!可别沉默成了哑巴,郁闷出了毛病。”娘“唉”地叹了口气:“我和你爹都是中专生,后来务农了,也盼着你上大学,可是家里穷供不起啊。”我此时木然地站着,不知喜忧。
“4队张辰国请注意,有你一封挂号信,赶快来大队拿吧,还得按手印哩。”
村里的大喇叭响了。谁来的信?为啥挂号呢?这封信像一粒石子投进一潭死水,泛起了涟漪。我纳闷着一瘸一拐地走出青纱帐走进大队部,从老广(广播员)手中接过信。
签字按手印后,顺势在广播桌上边撕边掏出信瓤展读:“辰国同学:你好!今天下午,到获鹿县政府招待所回访,11位同学都到齐了,唯独缺你、没有见面,不知为什么?是没有接到通知呢?还是有啥想法呢?农家孩子,寒窗苦读,不就为了一朝中榜吗?考上了又为啥不来见面,不想上吗?不可能啊,那是嫌中专不肯低就吗?我看了你是大学线上的分数,可能志愿未报好,跌落下来了,可咱们学校是中专中的高分名校,也是你的第一志愿,服从分配是学生的必选项啊,为什么不上呢?补习一年,就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吗?人常说,榜上无名,脚下有路。我要对你说,榜上有名,不可辜负。你今年才16岁,风华正茂,又值黄金时代,不逮住机会走出农村,学有所成,报效祖国,以慰父母辛劳供学,还等什么?机不可失,失不再来,未曾见面,冒昧劝谏,望你直接来校报到,可持此信为凭。”落款人的名字是董永业,信件寄出的时间是1980年9月10日。
我读完信,两行在眼眶打着转的眼泪,“刷刷”流淌出来,老广惊讶地递给我一条半干不净的手绢,我擦一把泪后扭头就跑,迎着爽朗的秋风,浑身轻松,那颗一直纠结着的心,落下了!
“上!明天去财校。”我气喘吁吁地说着,跑到地头,递给了爹娘那封信,爹看完低头说:“醍醐灌顶啦!”
次日清晨,父子俩一前一后两辆自行车,沐浴着旭日霞光,飞向省城石家庄,驶进东南郊的石家庄地区财贸学校,见到了教务处高主任。他边看信边说:“回访都过去了,你咋才来?”看完后抬头说:“往后退两步。”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,后退。“往前走几步。”我又走上前来,只听他爽朗地大笑:“10月22日,入校吧。”走出校门我还疑惑呢,这是唱得哪出戏啊,爹说:“看你是不是拐子,这应该是回访的要求吧。”接着问:“昨天摔那跟头,不碍事?”我点头“嗯”着,觉得心里亮堂了,疼痛也消失了。